01 和船见最后一面
这张照片是五年前在三亚的鸿洲码头拍摄的,这个码头当时已经被开发成了游艇码头,但对于那些世代依海为生、以舟为家的渔民来说,这自古以来就是天然条件最好的渔港。
在这里我遇到了这样一对夫妻,他们让我尝自家手工做的马鲛鱼饼,那种滋味至今难忘。但是,不论我自己还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不到三年,他们就不得不和生活了一辈子的船告别,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停靠了万千个日夜的码头。
有天一大早,他们来到码头,找到自己即将被拆解的渔船,对旁边的年轻人说,麻烦你帮我们拍张照吧。他们说,一辈子了,从出生到结婚、到把小孩养大,基本一生都在船上度过了,之前从来没有跟船拍过照,现在船要没了,怪舍不得。
对于城市规划者来说,那些捕鱼的船太脏乱差,破坏海洋资源,还污染了城市海岸风景线,在这个全面升级发展现代化的城市,我们似乎不再需要这样"落后"的元素。
这些年,我们对海洋环境的意识越来越强,我们也为“东海无鱼”、“长江无鱼”大声疾呼。但也经常会有一种观点认为,造成这个局面的主要责任群体,是这群在海上出生入死的渔民,那些起早贪黑在海边养鱼养虾的人们。
当我们在餐馆酒楼里大快朵颐,肆意享受海洋馈赠的时候,真的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人类与海洋的矛盾都甩给他们吗?
02 竭泽而渔的背后
这是王叔骑着摩托去卖鱼的背影,他是海南临高新盈港的捕鱼高手,也是村里现在为数不多的渔民。
这些年,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外出打工,曾经喧闹的渔港日渐冷清。王叔记得上世纪80年代,渔业是最早被放开的行业,从集体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他老爸曾经是国有渔业公司的工人,一看国家鼓励渔业市场化发展,立刻跟兄弟几个凑钱造了条船,他当时十几岁也跟着老爸出海。
那时候鱼多、价格又好,他们家很快就买了摩托车、彩电。还有很多来自四川、湖南的,被他们戏称为"大陆仔"的外地民工抢着要到他家船上打工,出一次海的收入抵得上这些农民种地一年的收成。他们是专业的"捕鱼手",是村里最体面的人。
然而,好景不长,进入2000年以后,王叔说,不知道是气候变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渔汛越来越短,近海那些他们最熟悉的鱼儿产卵洄游的地方,也都不断被各种填海造地、港口码头的建设而改变了潮水的流向。
那天,王叔抓了差不多300斤鱼,很热情地非要给我们几条带回去吃,但是我们看了一下,这些抓上来的鱼很多都没达到国家规定的最小可捕尺寸啊!也就是说,人家小鱼还没结婚生孩子就被我们捞着吃了,这样下去王叔能抓的鱼、我们能吃的鱼都只会越来越少。
破坏资源并不是王叔的初衷,导致渔业资源衰退、海洋生态恶化的原因有很多,但我们发现其中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一条,就是这几十年来渔民相互共处的方式、渔民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悄然发生了变化。
王叔感慨,年轻时最喜欢唱那些告诉你如何按四季潮水的规律、捕捞时令当季鱼的歌谣,全村的人一起造船、出海、补网,一起围着村头的妈祖庙祭海。而现在的渔村名存实亡,海上遇见同村人的船,高兴不起来,还有点嫌弃,生怕人家抢先一步赶上鱼群呢。
年轻人一个个离开渔村去城市打工,或者就近在滨海旅游地产里当个保安做个服务员,村里想搞个祭海拜妈祖的仪式都找不到足够的人手 —— 村落原有的秩序被逐渐瓦解,社区逐渐被空心化、边缘化。
王叔说,当年他中学毕业后,就被老爸叫回家打渔,不仅因为好赚钱,更因为那时候家里有船、能出海的渔民被周边乡镇有女儿的人家早早托了媒婆说亲。现在,就是赚再多钱,他也绝对不让自己的孩子干渔业了!他不希望后代因为是个打渔的而被人瞧不起!
"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很争气,今年刚刚考上了大学。好啊,至少孩子不用再打渔了!"
—— 嗯,至少孩子不用再打渔了!?
如果连渔民自己都认为这个行业没了盼头,认为干这行是最后的选择,我们还谈什么渔业可持续发展呢?
渔民之间多了冷漠与嫌隙,渔民和外界社会之间少了尊重与信任,我们共同解决海洋环境危机的信心从何而来?
03 传统渔业注定消失吗
也许你会说,我们将来都是靠机械化、规模化、工业化的渔业,不指望这些传统渔民。超市里,我们常见的切割、包装得整整齐齐的水产品,似乎都是来自流水线、工业化的源头,好像和这些参差不齐的渔民渔船没有关系?
实际上,我们吃的大部分水产品都是来自小规模的一家一户的渔民或养殖户,学术上称他们为小型渔民,通常指的是用船长小于12米的渔船、以渔业为主要生计的,或在陆地上用几十亩的鱼塘养殖鱼虾为生的人,不同于工业化捕捞和养殖,他们主要还是靠手工劳作,凭经验生产。
看似一个个微小如蚂蚁,但加起来却是一个极为庞大的群体。联合国粮农组织(FAO)最新统计显示,全球约有12亿人依赖小型渔业为生,贡献了全球近一半的野生海鲜。而在我们海南,这样的小型渔业,以从业人数和渔船数来看,都占到了70%以上。他们的一举一动对水产品的稳定供应、渔业资源的可持续利用、和滨海生态环境都会产生直接、显著甚至不可逆的影响。
过去五年里,我们在努力地认识他们,帮助他们更好地跟买鱼和吃鱼的人沟通,促进他们相互之间更好的协作。为了认识他们,我们走访了海南三十几个渔村,用影像和文字记录了渔民和渔村风貌。
这些记录包含了产业现状、今昔变迁、资源环境、发展挑战,乃至习俗传承、生活流变、图腾信奉、人心敬畏等,这些事关社会的良心,触及从业者的执心、管理者的政心、关注者的是非心。
一路走来,我们发现,原来每个渔村都有这么多独特、古老而生动的智慧,比如:很多渔民都把海龟视为神灵,老人们告诫子孙即使抓到海龟也要尽快放生,这些朴素的生态认知对于我们追溯还原历史上的海洋生态环境、理解人海关系,以及对于当下的渔业管理改革、渔村振兴都有很大意义。
唯有从"人"出发,了解他们的历史,才能真正因地制宜地解决"人"的问题,解决"渔"的问题。
通过互联网媒介,我们可以让社会,包括渔民自己,透过影像重新认识渔民、渔业和渔村,让渔民们获得尊严和文化认同感,提升渔业社区文化自信和凝聚力。
在此基础上,这些渔业资源的第一使用者也才有可能主动协作,形成合力,学习和发展必要的技能,尤其大家组织起来一起解决“公地悲剧”的困局。 相信,有朝一日,他们不仅仅成为负责任的渔业生产者,也可能成为最有创造力的“护渔人”、“护海人”。
04 连结,看见,改变
通过对沿海渔村的跟踪、拍摄和记录,我们开发了一套“渔村认知地图”工具包,构建渔村综合数据库,识别影像背后渔业、渔村、渔民所面临的真实问题。我们正在打造线上维基百科式的《让渔回家》网站,把影像文字捕捉到的渔业文化和社会情境“存档”,期望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了解、关注是心生尊重之情的开始。
我的一位同事就是疍家渔民的后代,他上高二前和父母一直都生活在船上,他的外公是疍家咸水歌的传承人。在我们的鼓励下,他把外公亲手写的咸水歌集转成电子版,带领其他同事去录制外公外婆们练歌的场景。
他把我们拍摄的渔村纪录片放给家族的人看时,他母亲顿时热泪盈眶。而这个曾经很烦老妈逼着他学唱外公歌谣的大小伙子,现在也时不时能哼上几句咸水歌了。
去年,在我们主办的一场影展上, 一个五岁小女孩突然兴奋地指着一幅呈现码头渔婆卸货的照片喊道,这个人我认识!是我姑!小朋友特别骄傲的表情让我们过目难忘,她还让妈妈把照片拍了发在她们家微信群里,她姑看到了也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出名了。这种发自内心的对渔民身份的认同和自豪感,是我们真正想要传递的。
我们还把影展办到了渔村和码头,让被拍摄者第一次看到镜头中的“自己”。澄迈东水港渔村的影展开在一家茶馆后院里。前来观展的阿公,离画板远远地伫立了许久,离开的时候默默点了点头说:好看,好看!有位渔民大哥说,从小沒有拍过照,这就是他的第一张照片。
影展照片中这位晒渔网的阿姐,本来很害羞,她也没想到会被我们抓拍。但在看到自己的照片被展出后,阿姐顶着脸上灿烂的酒窝,滔滔不绝跟我们讲了很多捕鱼的故事。
除了记录和挖掘历史,我们关注到了更多年轻的“渔二代”,他们是学习新知识和新技术的最快的人 。
我们带着年轻的"渔二代"去参加内生式社区发展工作坊,推荐他们去公益基金会的人才孵化器项目。
我们组织国内外实践渔业社区可持续发展的学者、渔村相关的企业、政府部门和各地的渔民一起对话,大家热烈的讨论着可以如何把最新的技术与传统结合来改变渔村的现状。
越来越多像这样的年轻人,把自家的老房子改造成公共空间,给村里的孩子建起了图书馆和足球队,琢磨如何将村头海边的古盐田恢复,探索盐田生态养虾的创业之路.......
05 从"我"到"我们"
在海南的东北部,最主要的鱼虾养殖集中区,密密麻麻分布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鱼塘。这些也都是小规模经营的俗称“散户”的渔农,他们养殖了供应全球几十个国家的淡水鱼片。过去五年,我们在这个地区孵化了一个行业协会,培养其成为这群散户的代言人。
我们在为这些散户开发方便他们随手记录、查看、比对养殖过程数据的APP、小程序,帮助他们逐步把养鱼经验沉淀下来,可以找规律、断趋势,尽量避免盲目生产。
我们帮助行业协会领着会员跟各种渔资供应商谈判,争取最合理的价格、和试用新产品、新技术的优先权。
今年疫情初期,一群养殖户自发在微信群里接龙众筹十吨自家鱼塘养出的罗非鱼加工冷冻成的鱼片,要捐赠给武汉一线的医院。他们说,这罗非鱼片没有刺,放微波炉一叮,5分钟就可以吃了,最适合紧张忙碌的医生护士们。
但是,筹集善款容易,要把这些变成冷链运输、安全抵达武汉各家医院,却没那么容易。关键时刻,我们孵化的行业协会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作用,它迅速联络当地冷链运输公司、港口、政府机关,链接武汉志愿者,最终顺利地按计划把10吨鱼片分送到30家武汉医院。
当医院发来给养殖户的感谢信时,因为打字的人一时疏忽,少写了"养殖户"的"户"字,这让有些养殖户不太高兴——他们非常在意是否人家知道这是"养殖户捐的鱼"——毕竟这是纯粹由养殖户自发组织起来的捐赠行动,一份来自外界的肯定是他们期待已久的认同。
渔民们强调团体的身份标签,恰恰证明了一个个的"我",正在变成"我们",而我们的力量是无穷尽的。
经过这一次,他们也更加相信渔农散户需要组织起来加入协会。那天,新入会的黄大哥在拍会员照时,特意嘱咐“把我拍帅点”——要让全国人民看到这些鱼是由我们这些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人养出来的,大家才吃得放心,我们也养得舒心!
06 让渔回家
渔民群体,他们是问题的制造者之一,但也是渔业资源枯竭的承受者,认识他们,赋能他们,是我们解决人与海洋之间的冲突的关键路径。
我们需以敬畏之心善待资源环境,让渔俗仪典不流于观瞻,从渔艺、渔获到人与资源及地域发展的依存共生,无不面临关乎边界的思考。这是真正理解、尊重渔业家园的必需,是渔业可持续发展的自我警醒,也是渔业业界、管理决策及社会关注的责任所在。
重构人•海关系是一个庞大的议题,而这个议题的背后是千千万万与海为伴的人。看到人的需求,帮助人去改变,才能让人与海在友好的交互之中,生生不息。
我们让"渔"回家,是为了探寻渔业、渔村、渔民的边界、责任,是希望更多的人除了以未来者的眼光教导人们"你不应该怎么做"之外,我们还能透过历史找到最朴素的智慧,找到人与人之间的链接,用我们共同的语言,重新理解海洋,回到海洋,回到我们共同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