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海南澄迈县东水港已经淘汰了机帆船。当时,最先进的渔船是配置了大轮机的木船,可以去到北部湾和南海。但数量最多的还是七吨的小木船,其渔民故事便也最丰富。

曾德民,民叔,一位现年77岁的老渔民,当时就坐港口岸边上,给我们讲述七吨小木船和东水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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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叔正坐港口岸边上,给我们讲述渔业故事丨图片来源@智渔

89年9月,距离《流水簿》上记载的东水港天文大潮还有10天,民叔与大儿子小曾哥驾着24匹马力的7吨小木船,到达航程约1小时的预定海域,下放了定置网。

返航后几天,在东水港村北滩近岸2米深的海草床水域,民叔见到大约二三十头长吻海豚,它们或在吃海草(实际上可能是在吃海草中的鱼虾),或嬉戏着跃过水面,两天后才排着队进入东水港湾。

已有30年出海经验的民叔,判断这是台风或者暴雨来临的迹象。果然渐近黄昏的时候,电台便播报了两天内会有台风登陆海南岛东岸的消息,午夜前后琼州海峡将出现阵风十级。

民叔开始踌躇不定,定置网不抗风浪,如果不做补救措施,将会损失惨重;但大部分渔船都已入港避风,海上也没有支援,自己出去后还能不能顺利返航?

一番犹豫之后,民叔还是决定立刻带上小曾哥和船工一同出海收网。港内无风,仍看得见浅蓝海水,40米深的海水,开始变成湖蓝色,90米的海水则是宝蓝色。可是海峡无月,民叔已分辨不出,船底下是湖蓝色还是宝蓝色,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木船随着海浪左右摇摆倾斜的幅度。

十级阵风比预想中来得还要快,雨水滴落海中又随大浪冲击船舷,冷冷地拍打甲板。最后一小段距离小曾哥加到最大马力,抛锚的时候却停不住船。眼看着要撞上定置网的铁柱了,他只得一打舵盘左转,躲开了,船尾却摆到下风口方向,被渔网缠住了螺旋桨。

船停住了,却也卡住了。小曾哥反向、正向控制叶轮试图挣脱渔网,不料渔网越缠越深,船彻底停了摆。茫茫大海被黑暗吞噬,小功率探照灯随木船摇摆的频率,咯吱咯吱地晃动点点光斑。船上没有刀具,必须有人亲自下海扯开渔网,即刻返航。

“三个波峰一个浪”(有经验的渔民观察到,浪以三个波峰为一个周期,由小变大,三个波峰打过才算一个浪),半小时就能把木船拍散。若遭前浪拍打呛水,还没翻过跟头,便会被后浪迅速淹灭,所以下水前民叔只能给小曾哥绑上绳索。

可是渔网很重,好不容易弄断缆绳,却根本扯不开缠住的螺旋桨。风声越来越紧了,不出半个钟,木船不被海浪拍散,也要给大风掀翻。小曾哥渐渐无力了,他浮在水中,打着颤,大吼着,发了疯一样捶打着船板:“我们回不去了。”

民叔也被雨水打得迷糊了,三个波峰一个浪,第三个浪峰比船舷还要高。

“危险!快把他拉到船头!”民叔也大吼着,他半爬着过去跟船工一道扯动绳索。扯着扯着,他滑倒了,身上裹着粗糙的棕衣,也没有了摩擦力,整个人横在甲板随着船摆荡的节奏左右打滑。

他跳起来了,大吼着叫小曾哥拉紧锚绳,潜入水中,在第三个浪峰打来之前把船头也固定在渔网上,试图靠海浪的巨大推力撕扯开渔网。

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还是失败了,小曾哥已经呛得浮不起来,被船工拉出水面。他调整呼吸又尝试几次,只听见一次又一次的“咔嚓”响,盖过十级风声。

只听“嘎嘣”一声,似木板撕裂,船上两人应声倒地,木船倾斜超过40°,倒地的两人翻转了130°,渔网终于摆脱了。民叔捂住头,挣扎着爬起来,甚至没来得及确认方向,就立马开船,抛下一切,平安返航。

两天后,台风在陵水县境内登陆,中心风力达到12级,风速达40米/秒,这就是我国1989年的第26号台风。那是海南继1973年以来的最强台风,那次台风导致全省19个市县普降暴雨到特大暴雨,陵水、琼海、琼山等县有几百个村庄和几万人被洪水围困,到10月6日,短短4天,有40人遇难。

东水港的渔民没有遇险,村子也躲过了那次自然灾害,所有村民都相信,是海豚带来了好运,是东水港湾阻挡了风浪,是妈祖守护着这一方平安。

三十年过去了,偶尔想起那个与风浪交手的夜晚,他们仍旧心有余悸。可民叔讲得很平静,脸上只有沧桑,没有一丝波澜,讨海吃的人,谁没有见过大海的广博和包容,又有谁没见识过它的暴虐呢?大概也只有到民叔这个年纪,才能真正从甘苦参半的捕鱼人生中,反刍出人对海洋的依赖与敬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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